在用各种方式还原乡愁的记录者中,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会员、奉贤籍钢笔画画家黄根裕是很特别的一个。十余年来,他用巨幅钢笔画还原了自己儿时生活过,而今已然换了模样的金汇、奉城和南桥等古镇。2米长的画卷中,街市繁华,人物生动,传神再现。设若画纸魔幻般地消失,人们可能便即刻穿越,成为画中人。
图说: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会员、奉贤籍钢笔画画家黄根裕受访者供图(下同)
开启乡愁
在每一个人的记忆中,充满了童年记忆的故乡总是美的。在都市满目的水泥丛林映衬中,脑海中那些低矮、拥挤的房屋和泥泞的小路的记忆一定是剔除了当时的肮脏与不便,只余美好。
黄根裕对故乡有着深厚的乡愁,习画数十载,他最喜欢的还是带上一支钢笔和速写本,到远的近的江南古镇采风,奉贤的庄行、青村等古镇,崇明、南汇的古镇都留下过他的足迹,浙江南部丽水的古村落他也时有涉足。
“坐在河边,用钢笔勾勒着那些老屋充满美感的线条,总感觉回到了往昔。”黄根裕感叹。他的钢笔画作品《江南早春》就反映了他儿时生活的意境,春江水暖,绿树成荫,妇人从青砖黛瓦的老屋前拾阶而下,到溪边濯衣。
今年59岁的黄根裕自幼喜爱绘画,在故乡奉贤金汇古镇是有名的小画家,从小学到中学,美术画廊、黑板报都是他一手承包。后师从著名画师学画,年仅20岁画作便入选上海“江南之春”画展。在掌握了水粉、国画、版画等多种创作技法后,一次偶然的机会,他被一册外国风景钢笔画深深震撼,画中细腻的线条和独特的意境强烈地冲击着他的眼球和内心。从此,一支钢笔成了他最好的伙伴。凭借深厚的美术功底,黄根裕在钢笔画领域很快崭露头角。年,他的钢笔画作《月是故乡明》入选第十二届上海“江南之春”画展,年11月,描绘故乡金汇镇风貌的作品《江南古镇万家春》荣获上海群文美术大展入围奖,年9月,《江南绍兴临河人家》《盼》两幅作品同时入选全国第四届钢笔画画展。至今,他已有余幅钢笔画精品力作,并加入了中国钢笔画联盟。
说到《江南古镇万家春》(cm×62cm),这既是他最得意的三幅钢笔画巨作之一,也是他凭记忆和想象在画纸上复原故乡的乡愁系列开端。
追寻记忆
奉贤金汇古镇是他出生、长大的地方,在这里他度过了最幸福的童年时光,镇上一条条小巷、一条条河浜、一座座房屋,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儿时的记忆愈加深刻,时常梦回故乡,看到顽皮的自己和同伴在河中游泳、嬉戏,小伙伴们三五成群去摸螺蛳,路过人家菜园时看到黄瓜熟了,就顺手掰一个来吃。
“那时候菜园都没有围墙、篱笆,街坊邻里之间非常融洽,谁家煮了汤圆、馄饨,都会端一碗送给邻居尝尝,特别有人情味。要是有人一个月没回来,走在镇上无论碰到谁,都会把镇上发生的事情给你讲个遍。”黄根裕回忆。
可惜,上世纪70年代金汇古镇在开河的过程中,被整体拆迁,古镇大部分消失了,黄根裕家的老宅也在这时消失了。
年,黄根裕在创作时突然兴起一个念头:他要把逝去的故乡、老屋和儿时的回忆活生生地展现在画纸上!他想象中的画面,当如《清明上河图》那样,看得到当年的街坊,听得到小贩的叫卖,闻得到灶间的饭菜香。
他一次次回到金汇,而当年古镇的遗存仅剩两棵老树和一处民宅,其余则充斥着现代建筑,“根本找不到古镇的感觉”。黄根裕遗憾之余,更加坚定了用画作还原家乡风貌的意愿。
凭借儿时的记忆、搜集到的史料和老人们的口述,黄根裕用半年时间,终于绘制成他心中的故乡。这幅画不仅寄托了他的乡愁,更由于精湛的技艺和丰富、生动、详尽的写实性画面,立即引起共鸣。
图说:黄根裕的作品
第二故乡
时隔6年,老友奉贤区史志办主任丁惠义对黄根裕的这幅画记忆犹新。
丁惠义在奉贤生活了几十年,研究奉贤历史,他始终遗憾历史悠久的奉城古镇没有一幅全貌图。年,借古镇开发之际重新整理资料,他突然想到黄根裕的《江南古镇万家春》。
史书有记载“明洪武十九年(年)筑青村堡,置守御千户所御寇,建有周长百里,墙高二丈五的城墙”。明正德《松江府志》记载“青村城在金山城东一百里,周围六里,高二丈五尺,池广二十有四丈,深七尺余。城门四上各有楼,外各有月城楼四,敌台十有一,箭楼二十八”。史志叙述的青村城,就是明朱元璋委派的信国公汤和督造的奉城古镇。这个古镇集政府、庙宇、学署、祠堂、城隍庙、民居于一体,四周有坚实的围墙。然而,这座古镇在年遭到日军海上来袭的炮火狂轰滥炸,毁于一旦。残余建筑也都在日后的岁月中被陆续拆除,仅被修缮过的北门和佛阁庙留存于世。
“我马上跑到他画室,问他有没有兴趣,把古城画出来。”丁惠义说。这个建议一下子燃起黄根裕的乡情。奉城是他母亲的家,可以说是他的第二故乡,每年寒暑假,黄根裕都会跟着母亲到外婆家玩,他对奉城大街小巷的熟悉程度丝毫不亚于金汇。
两个老友一拍即合。丁惠义给他找来清光绪年间至民国初期的奉城城区图和局部图,上面标着县府、文庙、言子祠等标志性建筑和街道的位置。
黄根裕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这幅画的创作,他想要的画作肯定不是刻板的沙盘,更不是古镇的平面图,他要的是记忆中那座气派繁华、活色生香的古镇。
六访古镇
丁惠义陪他去奉城古镇实地考察了一次,在后来的创作中,黄根裕又六赴奉城。他带着相机、速写本和记录本,跑遍了残存的古镇遗迹,量出各式房屋废墟的长宽高,推想出建筑原来的模样。
“现在去要跑到各个角落看,街上的民宅都改造了,角落里的几个大户人家还在。”黄根裕说,一进弄堂,小时候的那种感觉又来了,弯弯曲曲的小路,没有粉刷的青砖露在外面,瓦片上的灯草和墙根的青苔都还在。
“我记得小的时候,在奉城镇上到处逛街,爬到土城墙上玩,城墙的包砖都没有了,夯土还在。城墙高得很,当时看下面的房子密密麻麻的,记忆特别深刻。”黄根裕回忆。他的表姐还在奉城里住,当时舅舅还健在,他告诉黄根裕很多关于古城的细节,比如南城门外的大树下的一口古井。为了画出县衙门的细节,他还特意去了崇明一处保存完整的县衙遗址写生。
走街串巷的过程中,黄根裕得遇几位80多岁的老人,看见他手中的记录本,老人们热心地讲起古城的历史。“他们告诉我,官员都是从西边的水路过来,到西门水桥下船,一直向东,进入到县衙。还说到奉城很重要的一条街就是奉贤街,街上有城隍庙、言子祠,每次庙会的时候,就会搭起一个个的台子,唱戏、杂耍,各种各样的表演。”
他决定将画的主题定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农历九月初二庙会,这天古镇城里城外来赶庙会的人川流不息,各种演艺活动,嫁闺女娶媳妇吹吹打打,热闹非凡。
花了大半年搜集资料之后,黄根裕终于铺开了画纸,而在准备的过程中,他也始终在打着腹稿,构思画作的布局和起笔。
泼洒亲情
无乡愁不落笔。在奉贤南桥镇清幽的画室中,黄根裕展开画桌,铺好画纸,在铅笔画好线条构图的画面上,找准奉城古镇南门的位置,轻轻地落下第一笔。这是他每次和母亲回外婆家进入奉城前第一眼看到的地方,是他最熟悉的情景。如同他创作《江南古镇万家春》一样,最先找到了自家老宅的位置,画下第一笔,由此铺陈开去。
在绘制脑海中逝去的家乡时,他既是辛苦的,又是幸福的。他一次又一次重温了儿时享受的母爱和外婆的温暖,重温了孩提时代在古镇中无忧无虑的时光。他说,画金汇的时候,好几次停下来,回忆镇上的老人。画到某一条街某一间民宅时,他好像从大门里看进去,又看到那几个老人聚在一张八仙桌边喝酒,后面的木头隔板上是剥了蟹钳取出的白翅做成的蝴蝶;还有箍木桶的孤独老人,总是在一盏低垂的灯下箍着木桶。“记忆中的这些情节是永远抹不掉的。”
他在这幅充满乡愁的画作中融入了绵长的思亲之情。画面中,镇上一户富裕人家嫁闺女,四名轿夫抬着花轿走出南门,乐手们吹着唢呐,亲人们竖起竹竿,放着鞭炮。码头边,迎亲的红船装满嫁妆,已等待许久,喜庆的场面呼之欲出。而这正是黄根裕想象中母亲出嫁的场面,当年母亲就是从奉城南门抬出,上船走水路嫁到了金汇。
他始终认为,没有感情是画不出这样的奉城古镇的。
图说:黄根裕的作品
纤毫毕现
黄根裕一丝不苟地绘制着这幅寄托了他无限乡愁的作品,他整整用了两年时间,其间丁惠义多次到访画室看画的进程,得到的答复都是“不要急,不要急,还有哪里画不好”。在创作中,他多次停笔。只要脑海中对一个场景的感觉是模糊的,他就一定会停下笔来,到实地去看,看个透想个透,再回来重新动笔。他要画出来的作品,让镇上的老人一看,马上就会有同感,说一声“哎哟,这里是我家,那里是牌坊”。
《九月初二奉城古镇庙会图》(cm×cm)问世后,沪上媒体争相报道。人们津津乐道画中的场景:从南门至北门及各个十字路口边的商店都开门大吉,店伙的叫卖声,孩童的奔跑叫喊声,不绝于耳。熙熙攘攘的人群涌入各家店铺,挑选着上海来的洋火、百雀灵、正宗老牌香烟;从吊桥入城门后的主干道上,有搭台唱戏的,有耍拳卖药的,有舞龙舞狮的,有大小滚灯表演,还有西洋镜和皮影戏。城门头上贴着“苏州评弹”“牙医”“中医”“药房”“止痛膏”和“寻人启事”等广告,一些人正伸长脖子,踮着脚尖在看。
南门(镇海门)城墙门楼是重檐二层回廊式三开间门楼,显得高大、雄伟、威严。东门(朝阳门)、北门(拱辰门)、西门(阜成门)镇守各方,无论站在哪一个门楼上俯视内里,衙门、祠堂、文心阁、庙宇、文昌阁、城隍庙、学署、各式民居鳞次栉比,一切都在画中复原。
城隍庙一带也相当热闹。城隍庙、财神庙、灶君庙、同善堂、节孝祠、言子祠在西北角构建起的三大建筑群,这是供老百姓烧香拜菩萨、年初接财神的好地方。石牌坊后的大戏台当时正在演出戏剧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,场地上人头攒动,还有不少人陆陆续续从北门外走来……
画中生动的细节更在小处,城墙边的排水口,船的样式,民居甚至茅厕都各不相同,城中多地袅袅升起的炊烟也是黄根裕的匠心之作,仅炊烟飘起的样式,他就设计了许多稿。
同根同源
近两年,黄根裕再受丁惠义所托,绘制了黑白与彩色两版的《南桥源——鼎丰开市图》,此画曾入选年第十届上海美术大展。鼎丰酱园厂是许多奉贤人心中难以割舍的记忆,鼎丰乳腐、酱油、老白酒、米醋和甜酱的香味曾经飘荡在奉贤家家户户的灶间。随着企业生产规模的扩大和产品升级,鼎丰已迁往新址,旧址遗留的建筑区域重新设计规划,成为奉贤的网红地标。鼎丰酱园多年的变迁史也正是南桥源起、兴盛的历史,绘制这幅图对品味南桥、理解南桥意义非凡。
这幅黄根裕再次投入情感与心血的作品中,还蕴含了许多南桥人的乡情。落笔前,黄根裕走访南桥古镇92岁的老人赵仁予,老人家喜爱历史文化,南桥每一户商家的名字和位置他都了然于心,他还画出了解放初期南桥镇商铺的平面图,将每家店铺的名字都标注得一清二楚。河边最有特色的一处建筑,黄根裕曾在上世纪80年代对照写生,丁惠义也曾抱着儿子以它为背景留过影,但直到它被拆掉,两人从不知道它到底是派的什么用场,还是赵仁予老人解开了个中奥秘,医院,名为“剋钟”。
创作完成之后,黄根裕和丁惠义为它的题名绞尽脑汁,却总不满意。丁惠义灵机一动,求助万能的朋友圈。南桥文化圈为之沸腾,大家纷纷献计,最后奉贤高级语文教师、散文作家高明昌一锤定音:鼎丰开市图。而画卷上的题字,是特地请奉贤区美术家协会主席蒋辉尧赐的墨宝。跋序由丁惠义拟定:“鼎丰自清同治年间迁住南桥,与南桥结缘余年,南桥因厂兴镇,鼎丰因水旺市,鼎丰之地可谓南桥之源也。”
文明的推进总是会带走许多令人不舍的过往,对故乡的记忆是人们共情的根源,对黄根裕等人而言,这早已不仅仅是个人的情感,而是悄然附着于心的使命与牵绊。
新民晚报记者姜燕